【月亮湾 • 阅听】少时夏日
□ 陈 冰
漆黑一片里,有蟋蟀声真真切切地穿透窗户,随着空气流动,“蝈蝈蝈……”地闯入我的耳里,瞬时睡意全无。
许多年前,老家旧屋,夏夜蝉鸣,那时竟不觉烦扰。
“小扇引微凉,悠悠夏日长。”农村的夜晚总是星光点点、萤火处处。我与奶奶照例坐在门口纳凉,她摇她的蒲扇,我看我的小人书。后来蚊虫渐多,脚边的蚊香也奈何它们不得,我唯有边翻页边抓挠,如此几次,脖颈、胳膊、小腿……裸露在外的皮肤无一处完好,大小不一的疙瘩令人触目惊心。我不得不丢下书跑进里屋翻找花露水,试图擦在疙瘩上止痒,兼熏死那讨人嫌的蚊子。
奶奶看我东翻西找,摇蒲扇的动作顿了顿,走进房里拿了一小盒药膏出来。“用这个试试吧,花露水对你哪里有用。”她边拧开盖子边对我说,并吩咐我把双手双腿伸直,方便她涂抹药膏。我笑嘻嘻地发问:“这是什么呀?”“你爷爷上山挖草药按着书上做的薄荷膏。”“哦……爷爷为什么做薄荷膏?是什么书?又是几时做的怎么我没见过?”“叫什么……本草经吧,好几本呢!问你爷爷去,我可不知道。因为每次擦了花露水你都还是会被蚊虫咬出一身包。你能看见什么,他挖草药回来你还在呼呼大睡呢!”奶奶轻笑着点点我的脑袋。少时的我总是有无数个问题,孜孜以求,听了答案却又水过鸭背。
我偷偷回头看,摇椅上看书的爷爷像是没听见我和奶奶的对话,只安静地吧嗒着他那袋旱烟。我很难想象他是何时起身挖的草药,又是如何一步步为我做出薄荷膏来的。再往深究,我更想不起来爷爷为我做薄荷膏是哪一年了,就像我一眼没看住,爷爷便白了头。好似春来秋去、寒来暑往,大雁忽地与南方断了联系,年岁漫长而又短暂地过去了。
有阵子村里连着办喜事,奶奶赴宴带回许多佳肴,其中有种夹心面包,馅料类似于广式月饼里的五仁馅儿,好吃得紧。我抓起一个便往嘴里塞,爷爷进门看见我大口大口地塞面包,摇摇头不赞同道:“要慢慢吃、少量吃,吃太多喉咙要坏掉的。”我却不以为意,笃信不会出任何问题。爷爷不再理会我,到柴房提了镰刀上山去了。那时我想:哼哼,老头儿又闲不住了!谁承想,翌日我真的上火了,喉咙发炎,嗓子哑得不成样子,咽一口温水都似在受刑。爷爷二话不说进厨房端了碗“水”给我,说喝下去就不疼了。我听话地喝了,一连几日,疼痛减轻不少。奶奶又告诉我,那“水”是爷爷用前几日挖的射干煎的汤。我立时端着碗跑去问爷爷:“爷爷你上山冷不冷?”他说不冷,反问我:“汤药苦不苦?”奶奶提着喂小鸡崽的饲料桶经过,嘴里嘟囔:“那汤药你加了蜂蜜熬的,还能苦到哪儿去?”没来得及回答的我撇撇嘴,悄悄冲爷爷摇摇头。
关于小时候,我的记忆已有些模糊,所有的深刻印象都是,那时爸妈不在,爷爷去地里或山上总要把我带上,给我讲草药、扇扇子,我替他翻地锄草……再往后,日子就很短了,短到我一下就毕业离家工作了,地里的草再也锄不上几回。奶奶说的那本《神农本草经》,前两年归家时我找东西不小心把它从抽屉里带了出来,好奇地翻阅过,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笔记,尽数是我少时易犯病痛。其中载射干:“主咳逆上气,喉痹咽痛,不得消息,散结气,腹中邪逆,食饮大热。”
蝉鸣声声依旧,少时夏日,有人趁天未亮,披着满身月华与露水,搓搓手“呵”出一口热气,往山上去采药,隔了一代的温情,重又浸润四肢百骸。我想,我该回家一趟了。